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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瘸冬 (1/1)

腊月的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瓦檐时,弟弟正裹着新棉被摆弄铁皮青蛙。我蹲在灶口煨洋芋,老黄狗溃烂的前爪蜷在麦秸堆里,脓血在草秆上结成暗红的松脂。

“丧门星。“母亲掀开东屋绣着牡丹的门帘,毛线围巾的线头扫过我的后颈,“去坝塘摸两条鲤鱼,你弟想喝酸汤。“

雪粒子钻进补丁裤的破洞,老黄狗跟到晒谷场便不肯挪步。它望着青石板路上薄雪覆盖的脚印,那里留着弟弟昨日追竹蜻蜓时踩出的旋涡。昨夜弟弟啃剩的苞谷芯丢给它,碎渣卡在牙缝里疼得它直磨墙。

溪水泛着鸭蛋青的寒光,我赤脚踩进浅滩,水底鹅卵石硌得脚心生疼。对岸土地庙的残垣后闪过一团黄影——是只瘸腿野狗,叼着弟弟丢弃的布老虎。那老虎眼睛的纽扣早被拽掉,此刻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。

两条鲤鱼在竹篓里甩尾,鱼鳃沾着雪粒宛如撒了米花。路过村头小卖部时,春娥婶正往门头挂挡风的草帘。褪色年画上的胖娃娃被掀起一角,露出后面弟弟用墨汁画的王八——那是他上个月赊账买水果糖时的“墨宝“。

灶房飘出腊肉炒蕨菜的香气,母亲把砧板剁得震天响。房梁吊着的干豆角簌簌坠落,有粒霉豆落进翻滚的鱼汤。弟弟被腥得直皱眉,扬手打翻的土陶碗在青砖地上炸开,碎片如刀刃飞溅。

父亲扛着新编的竹篓往后院去,解放鞋在雪地踩出深深的凹痕。母亲抄起火钳抽在我小腿上,铜钩撕裂补丁裤的裂缝:“养你还不如养头牛,开春还能犁三亩水田!“

我蹲着捡拾碎陶片,掌心割出血也不觉疼。老黄狗在门槛外低呜,它总记得我偷喂的烤红薯,却不知人的心肠比冻硬的糍粑更冷。弟弟的新胶鞋踩过碎片,鞋帮印着县城买的卡通贴纸——是赶场时六个姑妈凑钱挑的。

阁楼的穿堂风裹着雪粒子,在瓦缝间奏出木叶笛般的呜咽。我数着椽木上陈年的烟熏纹路,忽然听见梁上有细碎响动——独眼狸花猫叼着弟弟玩残的橡皮筋枪,皮筋断口处还沾着麦芽糖。

五更天爷爷磨柴刀的声音惊飞了檐雀。雪光透过窗棂,将弟弟昨夜遗忘在此的灯芯绒外套映成暖黄色。那外套内袋缝着母亲拆头巾裁下的蓝布,针脚细密如山涧的雨脚。

腊月廿三祭灶夜,奶奶偷塞给我半块苞谷粑。粑壳上的焦痕让我想起弟弟摔碎的搪瓷缸,那些红糖水总是先紧着他喝够。我把粑藏在墙洞,开春发现被耗子啃成月牙状,碎渣却够我在梦里尝遍后山的野地瓜。

除夕爆竹炸响时,我蜷在谷仓的草堆里。月光从漏顶倾泻,照着弟弟玩腻的竹节人——手臂早被拆去换了炮仗引线。风穿过破窗棂,将草杆吹成道士招魂的令旗。

正月十五化雪时,老黄狗不见了。我在后山寻了三天,终于在野坟场的柏树下找到它。薄雪覆盖的躯体弓成虾米状,前爪还保持着扒拉弟弟丢弃的玻璃弹珠的姿势——那弹珠早被泥土掩埋,虹彩却依然刺目。

山风卷着湿雪灌进脖颈,我拾起它项圈磨亮的铜铃。弟弟的新书包上此刻正别着塑料生肖狗,母亲用卖狗钱买的,两颗眼珠在雪地里泛着化工染料的艳红。

清明那日,我在柏树枝系了截红布条。布条是拆的弟弟穿小的口水兜,蓝线绣的“富贵平安“已被鼻涕浸得发硬。山下传来母亲唤弟弟试新鞋的吆喝,塑料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嘚嘚的马蹄声。融雪处冒出的鹅肠草正攀着铜铃生长,嫩芽上凝着水珠,像永远落不下的命数。

本章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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